第四集 钱宇平的1991

　　上一集说到，刚刚过去的1990年是世界棋坛格局即将动荡，新思想更换旧秩序的一年。这是见证了无数胜负的后人勘测了历史的脉络后得出的结论。身在其中的时人，一般不能体会到命运的吊诡。在那个世界围棋发展方兴未艾的年代，中日韩三国都期冀着自己的霸主拓展统治空间，奋斗的中坚形成厚壁，也为己方崛起的新秀而喝彩。1991年3月，依田纪基在日韩特别五番棋较量中击败李昌镐，延续着去年武宫正树战胜曹薰铉的日本围棋的辉煌。

　　日韩两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均创办了邀请他国棋手参与的赛事，分别是日本的IBM杯和韩国的东洋证券杯。类似的是，本国棋手都包揽了前几届的冠亚军。不过IBM杯在举办三届后再无下文，韩国却于1990年底将第三届东洋证券杯改为世界赛事，成为与应氏杯、富士通杯并称的世界三大赛。此消彼长，世界围棋韩流时代的大幕就此拉开。

　　虽然1990年12月第三届东洋证券杯前两轮结束后，本土韩国棋手只有曹李师徒进入八强。除了赵治勋作为“汉城棋士”，其他韩籍棋手在中日高手面前一胜未获，刘昌赫徐奉洙被淡路修三一人“串烧”。参赛人数达到中日总和的韩国棋手，此时在厚度上还没有任何优势。但天佑韩国围棋，仅凭薪火相传的“四大天王”，就能在未来十年包揽世界棋坛的一切荣誉。

　　新一届的富士通杯，将旅日中国台湾棋手纳入日本既定的七人中，中国台湾本土棋手相应增至两人。彭景华战胜南美王森峰，获得了中国台湾棋手在世界大赛上的首胜，对于至今未有世界赛胜绩的王森峰来说，他富士通杯上的首秀，竟然是最有机会的一次。

　　另一位业余棋手欧洲甫达洛夫(又译维克多或博格达诺夫)大胆地与同为草莽出身的刘昌赫对攻，显然他也不能料到刘昌赫未来的江湖绰号，遭遇惨败。

　　“关西宇宙流”苑田勇一在世界大赛中的唯一一次表演，未能尽情发挥。对手徐奉洙向来不怵模样战法，苑田布局没有引入自己熟悉的步调，又早早走出疑问手，没有悬念地中盘告负。有这样的一位同样执著中腹的棋手相比照，武宫正树的功绩就显得更加不易。

　　中方阵容与上届形成反差，参赛六将均是富士通杯老面孔。陈临新时隔一年，再遇日本强敌。山城宏虽位列上届八强，但并未藉此直接参赛，而是第三次闯过重重预选。在以头衔为尊的日本，首轮轮空的资格也让于本因坊赵治勋。山城是武宫宇宙的迷失者，两度七番棋挑战一胜八负。此回执白的山城宏偏以大模样出手，优势下忽视了陈临新的强手，再一次功亏一篑。次年山城宏竭力为自己棋士荣誉做最后一击，挑战小林光一棋圣。命运弄人，既将对手逼进最终局，也最终为自己留下好局痛失的遗憾。

　　在半年内两胜武宫正树(中日擂台赛和东洋证券杯)的钱宇平，已经摆脱了前年富士通杯失利的阴影。此轮对手羽根泰正身兼王座，固然也在其竞技水平的顶峰。但先行的钱宇平铁甲徐图，缓步推进，取得了盘面八目的逆转。同年，老羽根在王座赛上不敌壮心未已的藤泽秀行，此后再不能取得出色的战绩。也是这一年，羽根泰正之子羽根直树入段，羽根家族的奇迹也在貌若巧合般地传承。

　　曹大元对日本超一流的冲击仍然未果，同样是一盘功夫棋，曹大元继首届半目负武宫正树后，本届又以半目不敌石田芳夫。而面对年略长于自己，成名却晚的王立诚，刘小光在通盘恶战之后告负。从此以后棋风相近的二人每一次相遇，都不可避免的将血雨腥风搬演上棋盘。但机会转瞬即逝，每一次笑到最后的居然都是王立诚。

　　武宫正树作为世界棋坛最早制霸的人物，必成众矢之敌。赖以成名的宇宙流在未来几年内，都陷入被遏制的泥潭。当时的马晓春将武宫视为大敌，并未重视下一轮的年轻对手。世事难料，后人追抚时年评论，当作何感想？六年后，武宫正树、马晓春、李昌镐互作“世界最强者”的两轮争夺，输赢结果与此际互换。胜负之魔，总将怪圈笼罩给那些有资格晋身顶级殿堂的棋手。

　　第二轮非中日韩棋手达到三人。从“世界”的角度讲，是推广围棋发展的进步。但从顶尖赛事的意义而言，仍然有一些棋手因为名额的限制，没有出场的资格。比如四集以来，我们都无缘见到老虎依田和木谷门下小师弟小林觉的身影。

　　日本棋院所属的麦克雷蒙今年终于在北美区的预选赛中战胜车敏洙参赛，而且签运上佳，完胜彭景华，进入八强。陈长清再度出战，倚上届代表中国台湾的王立诚获得的八强资格首轮轮空。面对在日本同样具有老资格的石田芳夫，陈执黑厚势围空，虽竭尽全力，仍难免盘面平空的失利。

　　陈临新如同上年汪见虹一样，不敌那时在研究室里无论去哪都会有人在后面给搬凳子的小林光一。作为受日本围棋理论影响，竞技体育模式培养出的一代棋手，都面临着出成绩艰难，而体制给予的保障不足的尴尬。陈临新在同辈棋手中，成绩可算出色，后来也取得了真露杯三国擂台赛三连胜的成绩。但是面对市场化浪潮与中国职业围棋体制的不完善，仍然没有办法在棋盘上继续书写人生的辉煌。我们列举那一代棋手的名字，邵震中、廖桂永、宋雪林、汪见虹、方天丰、吴肇毅，还有曾经出现在富士通杯上的梁伟棠，以及以后会出场的郑弘……

　　聂卫平在富士通杯中隔年命舛，上年仅差一步登顶，今日又早早败阵。虽然多年后聂卫平仍表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白棋(徐奉洙)要干什么”，但官子之际的失误，仍使顽强的“野草”劣势大半盘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本轮的冷门是上届冠军林海峰被钱宇平击败，而且是一边倒的完败。钱宇平迫使不擅长取势的林海峰围起中腹，以精准的判断获胜。以本局为起点，林海峰对于中国棋手巨大的威慑力，也慢慢烟消云散。

　　富士通杯作为氤氲着传统的赛事，还未成为新兴韩国棋手的福地。除徐奉洙外，其他三人李昌镐首次对阵马晓春，初尝败绩；刘昌赫再遇赵治勋，赵技高雄胆，两块治孤，又一次使刘昌赫攻击落空；王立诚二度闯过混战，力擒曹薰铉。不知曹薰铉有没有意识到，他的另一苦手就这样诞生。

　　十余年后，早已淡出围棋赛事的钱宇平在撰写2003年富士通杯王立诚再次战胜曹薰铉的棋评时，不无艳羡的写道：“我在199(1)年见过王九段一次，记得当时他30岁左右。以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他。听说他婚后家庭美满，战绩也不错”。

　　本届富士通杯前两轮结束不久，1991年4月14日又开始了东洋证券杯的新一轮。中方一样是二将出征八强，聂卫平不敌曹薰铉。钱宇平在一盘浅尝辄止的地板棋里完败于李昌镐，继去年的亚洲杯，已是两连败给棋风类似的对手。代表台北的林海峰战胜势头正猛的淡路修三，代表汉城的赵治勋淘汰片冈聪。如果没有代表城市的修饰，习惯了世界大赛避免本国棋手提前相遇惯例的后人看到这样的对局记录，一定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感觉。

　　富士通杯八强赛今年轮到中国北京进行，日方形成以四对四的优势局面。虽然黑白不同，但钱宇平马晓春都下出一样的大斜定式。赵治勋布下坚实厚势，治孤的高手挥起重剑，无刃一样见锋。马晓春轻灵无门，四强之路再度受阻。钱宇平则完胜石田芳夫，对棋风相近的日本高手的三连胜，是他围棋人生的重大突破。

　　麦克雷蒙在这一局中执黑起手三连星，随后的几招飞扬恣意。拥有西方血统的麦克后来在日本棋院的大手合中升为九段，是围棋史上的奇迹。这局棋虽然最终负于王立诚，但麦克雷蒙已经在世界棋坛上展示了西方人的围棋。

　　1990年，徐奉洙在第二届东洋证券杯半决赛和决赛中连胜曹薰铉李昌镐夺冠。这个冠军，从某种意义上说含金量甚至高于徐奉洙后来所获的第二届应氏杯冠军。只是有时候评论者视野受限，将徐奉洙的这份荣誉有意或无意间略过。虽然在第三届东洋证券杯中徐奉洙出场即惨败于淡路修三，但那盘棋局势沧海桑田，搏杀非常激烈。徐想将番棋击败李昌镐的好运带到世界赛场，但这局棋显得自信不足，前后缓急不一，强软失当。小林光一突施强手，徐奉洙大龙横死。有趣的是，自此以后代表着韩国剽悍野战棋风的徐奉洙，总在日本本格棋风集大成者小林光一处战无一胜。

　　半决赛回到日本大阪，巅峰期的钱宇平可以抓住对手任何一个细微的疏漏，从而在关西战胜了东京的霸主小林光一。伴随着现场解说关西棋院老帅桥本宇太郎“我对钱宇平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因为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宇’字”的话音，钱宇平硬是将半目胜负钝刀割成黑棋盘面十几目的大胜，迫得小林光一中盘认负。这也是小林第三次倒在决赛的门口。

　　另一场半决赛在今后将成为老对手的二人间进行。双方在布局大斗心机，王立诚贪利过度，陷入难局，苦苦支撑。赵治勋仍执著地应以最强手，王立诚最终满盘玉碎。这样的进程，将成为以后二人对局的惯有节奏，只是胜负双方常常更换而已。

　　小林光一这个名字，对于许多中国棋手，特别是钱宇平来说，都是一种心魔式的存在。1985年5月22日，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第九局，钱宇平错过了从后边收气蚕食对手龙尾的机会，而在读秒声中绝望的“赢棋认输”，没有挡住小林光一的连胜。在那个年代，钱宇平身受巨大的质疑与指责，舆论的沸腾甚至被国家领导人注目。其实，每个领域都有其不同的专业知识和规律。太多外行或者一知半解者听凭几句结论，竟能起到对专业领域内的影响，是不可思议的。当然今天，围棋界已经有了自身的发展模式，不会被过多的干扰。可是某些不当的遗存，仍在许多地方发挥着破坏力。

　　不幸的是，口舌漩涡的主角钱宇平恰是一位内心敏感，而讷于言词的棋手。这一点，也可以从他在棋盘上对目数敏锐，计算精确却“钝”式的风格得到证明。旷达的聂卫平尚曾技术变形，敦厚的曹大元亦有椎骨之念。这份压力与责任，对于血涌满面，扯飞衣扣的钱宇平来说，要比自己国家队房间里的杠铃更难举起来。

　　1991年7月6日，钱宇平的心魔被自己亲手抹去。继聂卫平，钱宇平做到了终结擂台赛与进入世界大赛决赛这两项中国棋手的最好成绩，“双平”轰开了日本围棋平成年代的堡垒。富士通杯决赛之前，钱宇平在各项比赛中六连胜，显示了良好的状态。而6月的东洋证券杯半决赛，赵治勋1:2输给钱宇平的手下败将林海峰。两相对比，中国围棋的希望之火再度燃起。而且，因为钱宇平的年轻，这把火燃得更加雄烈。

　　悲剧的征兆在悲剧诞生前都不为人所知，一个人的力量在命运前显得无比单薄。8月1日，中国围棋协会向日本棋院致弃权说明。8月3日，比赛照常开始。赵治勋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一个小时后，裁判长宣布赵治勋获胜。此时，棋盒还没有从棋盘上拿走。

　　头痛的惯性病，是钱宇平常年难以摆脱的噩梦。自幼被单调的胜负观左右着思维，以及特殊的用脑方式，这种生活节奏很多时候不能为肉体凡胎承受。钱宇平本人，显然没有料到惯性病在压力的催化下会爆发出怎样的摧毁力量。棋界也没有做好钱宇平离开的准备——年末，作为副帅的钱宇平在第六届中日擂台赛中无法出场，由状态不佳的刘小光临时顶替，自然不敌。虽然聂主帅临危阻挡小林觉的连胜，也在复仇战中击败羽根泰正，但本届擂台赛的最后一局，是加藤正夫屠掉了聂卫平的大龙。

　　同日，不甘第三次争夺第三名的小林光一宣布弃权，王立诚不战而胜。骄傲的小林坐拥连霸多年的棋圣名人，自然有他骄傲的资本。不过继今年二度挑战本因坊失利，来年小林仍然连续第三次攻不下赵治勋最后的堡垒。而且是连胜三局后，四连败被赵治勋逆转。大三冠集于一身的努力失败后，也眼睁睁看着赵治勋三年后重获棋圣，五年后掠走名人的第二辉煌期的到来。

　　这是富士通杯二十三年历史上唯一的两盘弃权，也是有世界大赛以来本赛阶段唯一的两盘弃权。“轮椅上的对局”去日不远，当年满身绷带坚持对局的赵治勋不能理解此时钱宇平的选择，是人之常情。国际大赛上持续疲软的赵治勋也背着“不胜而冠”的名声，十二年后才在后辈朴永训身上洗刷。没有人能否定赵治勋的个人努力与魅力，和他的棋界地位。直到今年，他都是唯一一位出现在富士通杯赛场上二十年前的老面孔。但是对于一位一生的荣光与毁誉都留在了这项赛事的悲情棋手，如果不专门拿出一集来铭记，是对不起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过的脆弱的。

　　曾经我们那样相信人类的力量，尤其在现代文明肆意膨胀的时候，人类的手操纵着机器铁臂，一度无坚不摧。由此，人们也相推类比，认为人心也可如铁，顶得住世间的压力。可是现代文明越发展，人文的精神越发泯失。自然的报复山颠海啸，肉体的毁灭与精神的无助原来这么容易。今天的中国，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将人天性的情感作为主体对待。但是意识形态可以更改，人心的坚强与脆弱却世代相承。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的幸与不幸，对于那些咎不在己，后来者将他们称为“时代牺牲品”的不幸者，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应该怀有一份理解体谅的心意。

　　钱宇平于两年后复出，并重现昔日辉煌，战胜刘昌赫、依田纪基等强手，打入亚洲杯快棋赛决赛和东洋证券杯八强。惜乎功亏一篑，相继败于大竹英雄和曹薰铉。旋尔再度作别，永远告别了富士通杯，也永远离开了将自己所有心力都毫无保留倾注进去的职业围棋。

　　二十年后，曾经无敌于天下的李昌镐在韩国国内富士通杯预选赛中疑似“赢棋认输”，罕见的没有出现在富士通杯赛场。这局棋虽然引起了一定的争议与讨论，但已经没有人去指责李昌镐身后的责任与担当。

　　注：钱宇平的原文为他于1990年见过王立诚一次。不过按照前后文判断，以及1990年钱王二人的对局日期地点分析，1990这一年份很可能是钱九段误记。二人最有可能的最后见面机会，就是在第四届富士通杯。

　　(易非)

　　成绩单

　　林海峰 10胜3负 武宫正树 8胜2负 　小林光一 8胜6负 赵治勋 6胜3负 　聂卫平 6胜4负

　　曹薰铉 6胜5负 　王立诚 钱宇平 5胜2负 　徐奉洙 5胜5负 　马晓春 4胜3负 　车敏洙 3胜2负

　　王铭琬 2胜1负 　石田芳夫 刘小光2胜2负 　山城宏 李昌镐 2胜3负

　　白石裕 淡路修三 梁伟棠 坂田荣男 大竹英雄 麦克雷蒙 1胜1负 加藤正夫 大平修三 梁宰豪 彭景华 陈临新 刘昌赫 1胜2负

　　张斗轸 今村俊也 莱蒙德 林君浩 师伯伦 本田邦久 阿基鲁尔 俞斌 江铸久 张文东 大卫李 法蒂安 羽根泰正 苑田勇一 甫诺达夫 王森峰 1负 陈长清2负 　曹大元 3负